陈独秀的最后岁月
作者:操风琴 发布时间:2021-08-09 浏览:次
在重庆采访之余,我来到主城区百余里之外的江津,拜谒陈独秀旧居。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国民党政府将关押了五年的陈独秀从南京监狱提前释放。此时的陈独秀已是家破人亡——两个优秀的儿子(同为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陈延年、陈乔年)牺牲后,陈独秀的前后两任妻子高晓岚、高君曼和长女玉莹都因悲伤过度而陆续离开了人世。
陈独秀出南京,奔武汉,颠沛长沙,流落重庆,在江津的鹤山坪安顿下来,清苦自持四载,最终在穷困和孤寂中客死在这异乡的土地。陈独秀旧居离城区尚远,蒙蒙细雨中车子在泥泞的盘山道上九拐十八弯,终于停在半山坡上一座石墙围合的院落前。
这是幢青竹环抱的三进平房,占地约五亩,围墙由一块块巨大的条石砌成,故被称为“石墙院”。1990年代,江津区政府出资把居住在这里的几十户居民陆续搬迁出去,整修后将其辟为“陈独秀旧居”。我一遍遍徜徉在这冷清安静的院落里,沉思,怀想。陈独秀避难到重庆前,他的世交好友邓仲纯(“两弹元勋”邓稼先的伯父)在江津开了一家诊所,邓力邀独秀先生来他家居住,但邓仲纯的悍妻却担心受陈独秀牵连而拒客于门外,进而恶语相向。陈独秀写给三子松年的信中也如此记载:“幸亏你们与祖母未同来。竟遭邓太太拒之门外。”一生傲气的陈独秀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?“若不碍于行李拖累,定然马上重返重庆。”(陈独秀致松年信)幸有江津乡绅杨学渊仰慕陈独秀“新文化运动旗手、五四运动总司令”的名声,盛情邀请他来位于鹤山坪的祖屋石墙院居住,因担心陈独秀无功不受禄,杨学渊就以修订杨氏家谱、整理先人遗稿之名相邀。江津邓氏家族也慷慨伸出援手。
陈独秀一生东奔西走,反满清,反封建,反帝国主义,反“老子党”,反法西斯,反“托派”……八次被通缉,五次坐监牢。1937年最后一次获释时,已是一身疾病,心上有“无数伤痕”的老人。
他去往何方?去延安?不能!出狱流落到武汉后,董必武代表党中央出面,让他写份书面检讨,就可重新安排回中央。陈独秀傲然答道:“回党工作是我所愿,惟书面检讨,确难从命。”去苏联?不能!大革命失败后,共产国际命令陈独秀到莫斯科反省,陈独秀坚拒:“中国的问题为什么要去请教外国人?苏联的问题为什么不来请教中国人?要反省,我在中国反省,绝不去莫斯科!”
应邀到国民政府做高官?“蒋介石杀害了我的许多同志和两个儿子,我与他不共戴天!现在国共合作抗日,我不反对他就是了。”陈独秀这样答复奉蒋介石之命来拜访他的戴笠和胡宗南。回家乡落叶归根?安庆已落入日寇的铁蹄。是江津人民以博大的胸怀收留了陈独秀,“何处乡关感离乱?蜀江如几好栖迟”----贫病交加的陈独秀在江津的石墙院里这样抒怀。
在这个院落里,陈独秀抱病写下《小学识字教本》这部近代史上的文字学杰作,用科学的方法将中国文字重新分类(作者注:小学指文字学,类似于《说文解字》,而非现代意义上的小学)。他也为外面的书馆编书,挣点稿费糊口,“馆中倘能信任,必有与钱相当之稿与之,不至骗钱也。”(陈独秀致台静农信)但生活实在太艰难了,“家徒四壁,只有几张破桌椅和耕种生产的一堆土豆。”(《包惠僧回忆录》)在给四川友人杨朋升的信中,陈独秀多次写到:“一年半前……一斗米价只三元,现在要七十元,长此下去,实受不了……弟尤为困难”,“老病之异乡人,举目无亲,惟坐以待命耳!”在这个院落里,陈独秀宁可典当度日,也拒绝达官显贵们送来的钱物:“我不要你们的救济。”而面对北大同学会寄来的三百元钱,他“且感且愧”,面对共产党旧部拿出的一百元钱,他热泪盈眶:“这些钱应该用来营救狱中的同志,照顾烈士的遗孤。”
在这个院落里,陈独秀“行无愧怍心常坦,身处艰难气若虹”,奋笔写下多篇政论:《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》《被压迫民族之前途》《我的根本意见》……在这个院落里,他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社会主义制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,最终形成了以民主为核心的“最后见解”。